气候危机下的隐形劳动者:西班牙移民农场工人生存困境调查

2025年夏,西班牙多地气温屡破40摄氏度,三名移民农场工人在酷热中相继倒下,再未醒来。他们的死亡在主流舆论中几乎无声无息,却以最残酷的方式,撕开了一个被长期忽视的真相:支撑欧盟最大果蔬出口产业的,是一群在气候危机与制度性剥削夹缝中挣扎求生的“隐形人”。

西班牙农场工人劳作

高温致死:被忽视的“职业风险”

61岁的罗马尼亚工人乔治·弗兰丘在莱里达果园中暑身亡前,曾向工头请求回家休息,却被误认为“喝醉了”,仅被安排在树荫下等待。三个小时后,他孤独地死于热射病。类似悲剧在阿拉贡、阿尔梅里亚等地接连上演——无证工人中暑后被弃于医院门口,塞内加尔工人在温室中倒下,摩洛哥工人因缺水送入ICU。

这些并非偶然事件,而是系统性失职的结果。尽管当地气象部门已发布橙色高温预警,明确建议午后避免户外作业,但多数农场仍照常开工。工会人士拉希德·埃尔·贾祖利指出:“当果实必须在24小时内采摘并运往鹿特丹时,安全规程往往被商业压力碾碎。”莱里达大学研究显示,2024年收获季半数季节性工人处于脱水状态,仅四小时劳作平均减重两公斤,足见其生理极限已被反复突破。

西班牙酷热中的果园

制度性脆弱:无证、无房、无保障

移民工人的高风险处境,根植于其“三无”身份——无合法工作许可、无稳定住所、无社会保障。在安达卢西亚韦尔瓦,约四分之一农场工人无合法身份,被迫接受低于法定最低日薪(57.50欧元)的报酬,甚至按违法的计件制结算。一旦气候异常(如2025年春季暴雨),他们便首当其冲失去收入来源。

住房问题同样严峻。加泰罗尼亚法律虽规定雇主须为季节性工人提供住宿,但执行形同虚设。来自塞内加尔的马利克已在停车场露宿一月,“每周工作六七天,却租不起一张床”。在韦尔瓦和阿尔梅里亚,约1.2万人居住在由废弃农药桶、塑料板搭建的棚户区中,缺乏自来水与卫生设施。联合国2020年报告曾形容其条件“比难民营更恶劣”。更讽刺的是,这些工人不得不在30℃高温下紧闭门窗,只为阻挡因气候变暖而暴增的蚊虫。

产业链的代价:谁在受益,谁在牺牲?

西班牙2024年农产品出口额超180亿欧元,但利润并未惠及一线劳动者。移民问题研究员约安·莫利内罗指出,该国农业模式“严重依赖庞大、不稳定且易被剥削的移民劳动力”,而“气候变化正放大其脆弱性”。

问题的症结在于产业组织方式的异化。过去,家庭农场主与固定工人建立信任关系;如今,大型企业化庄园通过劳务中介雇佣数百名临时工,人与人之间的关怀荡然无存。更甚者,灰色中介网络通过“工头”招募无证工人,使其陷入无合同、低薪、超时劳动的陷阱。2025年,警方多次突袭行动解救出数百名被近乎强迫劳动的移民,揭示出产业链底端的黑暗现实。

西班牙街头露宿的工人

非人化与政治冷漠:悲剧的循环

工人的苦难不仅未换来制度改善,反而被政治话语扭曲。在莱里达,极右翼政党“加泰罗尼亚联盟”将无家可归的季节性工人污名化为“犯罪根源”,竟成为当地最受欢迎政党。这种民粹叙事,掩盖了农场主对廉价劳动力的结构性依赖,也纵容了对移民权利的进一步剥夺。

那位六月死于弗拉加的巴基斯坦工人,生前经由土耳其偷渡而来,只为给家乡妻儿寄回微薄汇款。最终,家人收到的却是遗体。他的故事,是无数“候鸟式”移民的缩影——他们从南部浆果田迁徙至北部果园,再转战葡萄园,用身体丈量整个西班牙的收获季,却始终被排除在社会保护网之外。

气候危机不会停止,极端高温与暴雨只会愈发频繁。若不从根本上改革农业用工制度、强化劳动监察、保障移民基本权利,弗兰丘们的悲剧,注定会一再重演。一个国家的农业繁荣,绝不应建立在对最脆弱群体的系统性牺牲之上。